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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子湾旧事下
10.
表妹(琪琪):
许久没有你的消息,不知近来你可安好。
今天凌晨醒来,发现窗外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雪,推开窗顿觉心神清明,四周万籁俱寂。在北方常见的雪,下到南方格调就变得婉约有致,别有一种柔和的美。许是以前永远盛夏的夏子湾,在这寒冷时节仍旧释放着夏的暖,令冬的寒都不禁打一个呵欠,钻回地被里沉睡不醒。
我想象着你穿着职业套装,每天行走在一往无前的康庄大路上,浑身散发出耀眼的光,在那些金发碧眼的摩登老外面前经过时,露出东方女子特有的雅致气质,你不自知的美,终究令人惊心动魄。前几日听天气预报,你的城市又下起大雨,很想通过电波的传输听到你的城市下雨的声音,一起听哗啦啦的雨水漫溢的声音该是多浪漫的一件事。然而你的手机号码就像你的星座天蝎座一般,遥远而神秘地吸引着我,无法再靠你近一些。
你问我为什么忧伤于你的恋爱,我怕你在不同的恋爱关系里失了自我,被感动的荷尔蒙蒙蔽住初心,从此与长久、自主的爱分道扬镳,说服自己接受这份感动之爱,沉入“被”字贯穿一生的冗长无趣的生活里去,错过一生值得深爱的男人。
我们是连接彼此的生命体,却又在不同的空间里做着许多不一样的事,但终究总有那么一个平淡无奇的时刻,我与你神奇地交融在一起,那是一种“一见如故,生万千欢喜心”的感觉。那日我闲暇无事在窗台写手稿,笔尖落到白纸上,心里想的是新构思好的小说情节,写出的字却都是你的名字,琪琪。
烦扰我整个夏季的迷梦已如尘烟般消散,梦里白衣女子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,像是人死之前留存在视网膜上的影像般永垂不朽。如今这影像在我脑海中生根发芽,逐渐生出许多奇怪的念头来:譬如她是古代侠女,一身绝顶武功却从不曾以真面目示人,每个看到她面容的粗鄙男人都要被她杀死;譬如她是一代名妓,通音律、知诗画,一脚迈进唐末宋初的时代,还来不及整理头发上的金钗,便被老鸨卖与辉煌宫城中的达官显贵,从此堕入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门府院里,与阴谋诡计相伴终生。
你看,我总是喜欢幻想一些物事,玲珑精致也好、乖张奇诡也罢,那都是由心而生的幻觉,作不得数。唯有你信中与我谈起陪我老去的事,才让我终于有了一种久违了的温暖。
这些慢慢老去的事才是抵御夏子湾温寒最好的中药材,在砂锅里慢慢熬煮、调制、溶解、蒸腾,萃取精华而服下,获取到虽人世之艰难险阻而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魄力。
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我的小说集被一家出版社相中,或于几个月后付梓。相比现在专栏作家写的那些矫揉造作、词不达意的呻吟短文,我更喜欢用笔堆砌出一个虚构的世界,这个世界里有着让我无比着迷的神奇魔法:孩童变海豚、老人变椰树,吹着泡泡的鲸鱼从我脚边缓缓走过。或许未来你在那座雨水漫溢的城市中行走之时,身旁的人手捧着的就是我写的小说,那些被打磨和推敲的文字,在这颗孤独的星球上,治愈着许多如我般敏感、脆弱的孩子,我们都是这个美丽世界的孤儿。
11.
门后的世界被打开后,所有在旧时光里隐藏着的黑暗力量一点点地控制了雀奴的四肢,令他一时僵在了原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,唯恐惊扰这地下世界数不清的怨灵的睡梦。
眼前出现一条狭长的隧道,高六尺,宽二尺,向远处望去透出一丝微弱的光。地面沟壑不平,铺满了支离破碎的躯体,血肉交错,多数躯体的头颅被利器砍下,集中盛放在门后的一口黑漆大缸之中。半溶解的头颅被化学药剂泡过,粘连在了一起,散发出一股酸臭扑鼻的味道。失去头颅、破碎不堪的躯体在地面上随意横陈,身体的零部件有些已风干,有些泡在血水里凝成了黑块,他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。从隧道上方墙壁中渗透滴落的水滴冲淡了空气中的一些血腥味儿,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条血河,蜿蜒流淌进入隧道深处,那仿佛也是这些亡灵们去往天国的神秘通道。
火褶子亮光下的情景实在令人心胆俱裂,他便熄了火褶子,踏着这些沉睡多时的亡灵肉体,循着远处的微光向隧道深处走去。寂静黑暗之处,人的听觉分外敏锐,越到深处,分明听到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器声,如地下世界里开了一台戏,生旦净末丑,黄泉路上魂。将行到隧道尽头,这些神秘声响突然消失,周身空间逐渐扩大,洞口一片刺眼的光芒照射进来,竟出现一处分外美丽的世外桃源之地。
柔风在这座空旷幽静的山林中飘荡着,姹紫嫣红的不知名小花儿爬满了山梁,像是情人身上盖着的一条华丽毛毯。初时只见有一只漂亮的鸟儿兴高采烈地衔着一朵金黄色的花儿飞舞,半空中将花儿丢下,发出一声俏皮的叫声,又飞回到深林之中。俄而从深林里飞出许多五彩斑斓的鸟儿,衔着颜色各异的花儿,扑闪着翅膀追逐翩飞,花儿从半空中纷纷掉落,似是彩霞纷飞于天际,又如缤纷彩烟飘洒在云端。山峦中又有几块突兀的巨石匍匐在地,仿佛虔诚跪拜神明的信徒。近前看时,石上都雕刻着各式图案,有仙女踏着五彩云下凡的天人形象,亦有猎人绞杀野兽后扒皮剔骨的血腥场景。远处隐约听到山泉汩汩流水声,如一双洁白无暇的手,拂过动人的琴弦,奏出令人神清气爽的清越之音。
视线穿过悠长茂密的山林,隐约露出一座高大的黄色建筑群,似是古代庙宇建筑风格。雀奴掏出胸口处的罗纹纸端详片刻,仿佛得了什么感召,慢慢沿着山梁向山林深处走去。一路花草芬芳,亦有奇异小兽奔跑于身边,倒也相安无事。
一路上他渴了喝树梢间滴落的水珠,饿了吃不知名的野果,一晃半月有余,终是穿越绵延百里的山林,到达一座高大巍峨的黄色庙宇前。
这座庙宇高达数十丈,庙顶上铺满了琉璃瓦,屋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仙人,仿佛正要飞升入天。朱红色的墙皮也在风吹雨打中脱落了许多,近处看时失了一丝庄严肃穆之感,却仍旧给人一种坚实的压迫感。奇怪的是这座庙宇的牌匾处空空如也,竟是一座无名庙宇,只在两侧门上写着一副对联:
佛堂经文皆虚妄,
菩提真人无上法。
此时庙门大开,仿佛是特意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宾客。雀奴四处观察了一阵,并未发现什么异动,便信步向庙宇内走去。
12.
表哥(西烨):
见信如见人,我一切安好,勿念。
这座城市冬日雨水渐少,雾气却浓,行在城市里仿佛行在云端。已渐渐适应新工作,作息规律,每天穿着职业套装,以充沛精力来应对繁杂工作。近来公司有一项重要事务交由我负责,这让我这个新人受宠若惊的同时又倍感压力,诚如你所言,我正行在更好的路上,或许还会成为一个追风筝的人。
原来你都要出版小说了,可是我都没有阅读过你的任何一篇小说,你也很少和我提及小说中的人物、场景、故事,不知你是不是会把我拉进你的某篇小说里,成为一个匆忙出现又神秘消失的角色?我一直觉得我前世应是古代的一位药女,在山上师从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医师,将药书《本草纲目》烂背于心,便下山来拯救苍生百姓。你呢,就是我的师哥,剑术精湛,声音温柔。你负责劫富济贫,我负责妙手回春,简直是绝配,嘿嘿。
期待在某个黄昏落日的时刻,我行走在大街上时,看到身旁的人都正拿着你的小说阅读,那是一件比我自己阅读要更开心的事。
陪你慢慢老去也是我此时的想法,但生活又会给人哪种惊喜谁都说不准呢。
但你是我此刻的Mr.Right,我笃定相信着。
我也常做梦,都是一些少女般粉红色的迷醉之梦,城堡上的王子啦、土耳其冰淇淋啦、白雪皑皑的圣殿啦,花儿鸟儿都围绕着我跳舞,每次都能在梦里笑出声来,醒来却感觉到一阵失落。只有寥寥几次我梦见过一个忧伤的男子,他乘着木筏从遥远的国度漂洋过海而来,说自己一直在寻找一位梦中的女子,那女子一身白衣,会说神秘的古语,是他前世的爱人。梦里那个男子的面容一直模糊不清,嘴里不断地叫着一个女子的名字,似是“古玉”的音节,玲珑而别致的人名。梦的尽头他向我告别,继续前行,行到身影慢慢消失在雾气弥漫的海洋之上时,不知为何我竟有悲伤的情绪涌上来,禁不住放声大哭,醒来发现枕头上有一片湿热的泪水。
我是谁,我从哪里来,将要到哪里去,都像是神灵布下一张庞大而繁密的网,我们在网中百转千回地爱着、至死方休地恨着,在这轮回业障中,只相互道一句“安好”便可释然于心吧。
你梦里的白衣女子,与你又有着怎样的一种牵绊执着,又将是另外一番旧故事,或许你可以将她写进你的小说里,活成你期待的样子,总好过你说的她靠近你而不得的委屈,你说呢。
诸多杂事缠身,信就先写到这里,我也要睡去,明日又将是短兵相接的生活,厮杀在战场上的感觉很充实,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滚烫的血,一点都不感觉寒冷。
表妹这封信来得迅疾,前天刚与出版社谈妥了小说出版事宜,下午便收到她的来信,信封上的字多了一份刚毅之气,她确实正走在追风筝的路上,我似乎无法追上她的脚步。这让我有了一种懊恼的心情,懊恼的原因当然也包括我今天就要收拾行囊离开夏子湾,带着我新构思好、还未完结的小说,去到另外一座城市中写完。
这部新小说,是关于夏子湾的隐秘往事。
“几天以后我在一场格外清晰的梦中,洞见了那天发生在祠堂里的一切景象,我从夏季到秋季爆发的那场梦魇终于揭开了它的外衣,露出了残忍而决绝的真相内核。”
小说的开头,像极了那些伟大小说的开篇,比如《百年孤独》,比如《双城记》。
我终究没有在与表妹的通信中,将那夜梦中看到的奇异情形记录下来,也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。我从行李箱中拿出那颗鹅卵大的明珠时,看到上面凝结了许多水汽,似有小水珠在流动,像是古彧那双眼波流转的双眸滴出清澈的泪珠。
推开门,夏子湾的天空飘起了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,我似乎看到古彧的亡灵正在隐秘的时空里赶来与我相会。我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,踏入白茫茫的大雪纷飞之中,再也没有回头。
13.
庙宇内空无一人,一季疯长的荒草在秋风中熄灭骄狂的气焰,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面上,变得枯黄而干燥。雀奴嘴角这时突然泛起一阵冷笑,觉世事无常,这璀璨明珠终要得于他手中。
当年他被白隐道人在山涧救下之时,只是七八岁的幼童,顽劣捣蛋,却独独对身边的女童古彧态度谦和,连师傅都说古彧是他命中克星,却不知他早已将一颗童心交付于古彧,她又怎会是他命中克星。
待少年时师傅只教他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,却在山上隐秘一处传授古彧和司命两人独门武功秘术。
初时他并不知晓师傅的偏袒之心,一次他与古彧玩耍笑闹时,她使出一招他从未见过的招式将他打翻在地,在他哇哇大哭再三追问下,古彧才告诉他师傅在教一些独门秘术,并告知以后她可偷偷教他武功,换来的条件是以后她做他的主人,练好武功后要时刻保护于她,但偷学武功之事一定不要让师傅知晓。
“恩,以后我保护你,主人!”少年雀奴的笑容如流星般灿烂。
他不知,虽童言无忌,却是一仆一主,从此再无缘分。
那时起,他一边与古彧偷学武功,一边在心里种下了对师傅的怨恨,烙印刻在心里,将对师傅的敬重之情与山上的墓碑一同葬入地下。有时师傅让他与司命切磋一番武艺,他常佯装不敌被打倒在地,嘻嘻哈哈地从地上爬起来夸赞司命一番。他对司命并无芥蒂之心,甚至年少之时他与司命是交好的朋友,只是随着他们都长成高大坚实的男子,他发现司命对古彧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愫,这让他非常慌张。
有那么一刻,他想亲手杀了司命,那是在司命与古彧一同弹起山中的一把古琴、相互对视一笑的时候,或是山中下起一阵急雨,她躲进司命怀中脸红娇羞之时。恨急之时,他常跑到白隐山顶,挥着一把乱刀劈砍悬崖上的乱石,山涧中发出沉闷的声响,引得山中狼群阵阵嚎叫之声,回响在猎猎山风刮过的白隐山上。
那是一段掺杂了成年男子对爱情无望、愤恨、无能为力的时期,亦是他决定毁去古彧之时。自有这个念头起,他再看古彧的眼神便一改往日的深情如水,不再与她笑谈趣事,变得沉默寡言。他常伫立在古彧身旁处,低眉轻语,只做她吩咐下来的事,像她的一把快刀。
如今这把快刀的刀刃,将要划过古彧的咽喉,她却毫不知情。
14.
“你在此处作何,雀奴人在何处?”司命靠近古彧身旁,急切地问道。
古彧转身看到睡眼惺忪的一张帅脸,笑道:“师哥你这么早就醒啦,看来师傅留下的蒙汗药似不管用了,听说从前可闷倒一头牛呢!”
“你,给我下药了?”司命后退一步,瞪大了双眼。
“自然是我吩咐雀奴下的药,怎么样,如今还是眼皮发沉,想要再睡上一觉吧?谁让你不许我插手锦盒一事,只能用这下三滥的招数对付你,师哥莫怪哈!”古彧笑得心无城府。
“那罗纹纸地图也在你身上了?拿与我看,莫要再胡闹。”司命伸手来抓古彧,被她灵巧地躲到一旁,只听她急声道:“雀奴已循着地图下到这古井之下,许久不见回音,我正担心着呢,你快下去寻他!”
司命走到那口漆黑的古井旁,向井内望去,一条粗长的绳索垂在井壁之上,像是附着一条长蛇。他吐出一口气,回身将绳索绑到距古井一丈处的槐树上,道:“我看这古井似有古怪之处,你且回去,天亮时我若还未回来,你便速速搬离夏子湾。”
“我偏不走,倒要看看这古井之中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。”古彧恨恨说道。
“夜已深了,你先回屋,什么事明日再说,我先去找寻雀奴,晨光之时定赶回来。”司命见古彧撅起嘴来,一下子便没了脾气,话先软了三分,带着宠溺的口吻说道。
古彧想只她一人留在这晚秋深夜的偏僻祠堂里,再看院落四周黑漆漆的槐树枝干,似是张牙舞爪的幽灵欲向她扑来,刚才那点胸中的豪迈之情顿时泄了气。她再三叮嘱司命注意安全,慢慢转身走出这气氛怪异的旧时祠堂。
15.
雀奴将手指按在地图索引的终点位置,那里用蝇头小字写了一行古文字: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,则见如来。”他略一沉吟便已心领神会,朝着寺庙大殿的方向信步走去。寺内松柏苍郁,四处都可见散落在地上的佛学典籍,却仍不见有一僧一侣出现。
他俯身随手捡起散落于地的一本古籍,这是一本刊印于公元年的佛书,纸张历经千年虽已发黄,但竟隐隐有佛光从书籍内漏出。公元年,唐武宗发起大规模拆毁佛寺和强迫僧尼还俗的毁佛运动,在这场被佛教徒称之为“会昌法难”的运动之后,全国寺庙尽毁,僧侣噤若寒蝉,佛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。
这座古寺藏在这世外桃源之处长达千年,悲天悯人地观望着周遭发生的一切。不论万物美丑、贵贱、善恶,佛都以格外宽永厚实的胸襟,将天地万物纳入佛门中,正应了那句: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,则见如来。
雀奴早从这虚妄之相中看出端倪,参悟锦盒一事只是师傅使出的障眼法,此时他到得大殿之上,一眼便看见一颗璀璨明珠镶嵌在殿前的释迦牟尼佛像眼珠内,若毁去明珠,便要将这释迦牟尼佛像一并毁去。这一刻雀奴有所迟疑,他杀野兽、嚼血肉时眼珠都不转一下,此刻在金碧辉煌的巍峨佛像前,突觉自己仿佛是世间微小的一粒尘埃,又似一叶孤舟浮于苦海之上,一时之间难忍心中哀伤,竟不自知地悲伤哭泣起来。
“雀奴,终是找到你了!”雀奴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。
他泪眼模糊地抬眼看去,只见一身月白锦衣的司命站立在秋叶满地的殿外,正要向殿内走来。
司命亦是沿着井壁走入那条铺满支离破碎躯体的隧道,向前行进,到得洞口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寺内,寺中响起神秘莫测的佛音,他如有感召般循着天籁佛音日夜奔行。寺内的时间和空间逐渐离散于浩渺星辰间,他仿佛如行在海上的一叶孤舟,天地间只他一人独行,沧海一粟,万籁俱寂,心被一束光照射着,心灵感觉异常平和静寂。
十五日后,他到达彼岸之寺,佛音消弭无形,到得大殿之外,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匍匐在地,兀自伤心地哭着。
“你若进得殿前,我便将佛像眼珠上的明珠毁去,连同你一起埋入这千年古寺之中。”雀奴幽幽地说出这句话,一只手已从后背处将那百斤大刀卸下,杀气霎时弥漫全身。
司命既已到得殿内,却见雀奴紧握大刀向他劈砍而来,急忙将身后宝剑抽出,硬生生地挡住大刀砍杀的力道,一边高声叫道:“这是为何,快快停手!”
高手过招,不容一丝闪失。
雀奴已起杀心,凌厉攻势丝毫不减,大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锋利的闪电,向司命的全身要害处袭来,逼得他飞身一跃退回到殿外,一脸震惊地瞪着雀奴。
“你可知师傅是怎么死的?”殿内的雀奴突然桀桀怪笑道。
“师傅被野兽攻击是真,身患疟疾而亡却是假。早在数年前我便发现西域有一奇花,毒性微渺,发病犹如疟疾症状,所以西域人叫此花作“疟疾花”。师傅医术精湛、内力深厚,也丝毫没有察觉日常饮食中的异样。此花毒半年入肺、一年入脏器,到发病时已侵入五脏六腑,饶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得他。”此时雀奴已入魔道,一双血眼盯住司命,自顾自地放声狂笑。
“原来师傅竟是被你毒害,孽徒,纳命来!”司命听闻不禁咬碎银牙,目眦慾裂,一支宝剑如银蛇般游走在雀奴奇经八脉上,虎口处的剑柄剧烈摇晃着,一股悲愤之情喷薄而出,誓要将这孽障刺杀于剑下。
高手过招,一招毙命,尤其是阴损之招。
只见雀奴手执大刀将全身经脉护住,轻松自如地在剑影中拆解开司命凌冽的攻势,战得兴起之时,嘴中发出一声轻叱,翻身跃起,使出八卦刀刀法,但见刀走不见人行,人刀合一,似游龙,如飞凤,变化万千,令人眼花缭乱。
司命正自应接不暇,突觉胸口一闷,一口咸湿的血含在嘴中几欲喷出。低头看去,却见雀奴左手中多出一把一尺长的匕首,正疯狂地游走在他的身体里。
尘归尘,土归土。
司命倒下时,看见眼前飞过一只熟悉的大雁身影,它煽动着翅膀向南边翩然飞去,口中发出清脆鸣叫。
他想起少年时有一次与古彧行于采药回山的路上,发现崎岖山路旁躺着一只受伤大雁,它被一只弓箭射中翅膀歪倒在地,见有陌生人靠近便扑闪着翅膀想要逃离,却牵动了伤口发出低声哀鸣。古彧看得心疼,便将大雁小心抱回山上,精心照料之下,伤口终是痊愈。大雁也通人性,自此常伴于古彧身侧,像是贴身保镖。过了一段时日,雀奴从山外拎来一只血淋淋的大雁尸体,说是由野外寻得,要熬制成鲜美肉汤,要他们一同品尝野味美食。他眉飞色舞地说道,他正行于山外野林中,遇见这大雁在乱石中梳理着羽毛,不知为何这大雁见着他也不害怕,欢快地向他奔行过来,被他一把捏住脖颈,用尖刀刺破咽喉挣扎了几下便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,一双翅膀被鲜血染红。
想来那时起雀奴便起了杀心,要将古彧心爱之物斩杀殆尽,身旁只留他一人照顾古彧。在他眼中,一个人与一只大雁并无区别,只是杀起来费力一些,还要将尸骨处理干净,他倒宁愿多杀一些野味,以解腹中饥饿。
这千年古寺中的苍郁松柏,得了一份肥沃的养料,仿佛叶子也更绿了一些,枝繁叶茂地展示着它原本强大无比的生命力。
16.
身后是轰然倒塌的佛像,这大殿也随着佛像的坍塌而失去了往日金碧辉煌的光泽,失了主心骨一般疲惫地发出一声叹息。雀奴将明珠拿在手里细细把玩,这颗明珠鹅卵般大小,晶莹剔透,握入手中一丝温热柔滑之感,似握着少女的手,确是一件难得的宝物。
既已取得明珠,他再不耽搁片刻,由原路返回夏子湾的祠堂古井中,循着绳索爬出井口,却见井口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脸颊,正是一脸焦急等待他归来的古彧。此时天光已大亮,清秋的冷空气吸入肺腑之中,他顿觉精神一振,施展轻功飞身从井口跃出,将手里那颗璀璨明珠藏于衣兜内,向着古彧勉强露出一丝笑容。
“师哥呢,没跟你在一起?”古彧疑惑地问道。
夜里她在竹屋内辗转反侧,乱梦纷纭,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师哥那张冷峻而柔情的脸颊,凌晨天光刚亮起便疾步踱到井口旁,想循着绳索进入井底寻找司命与雀奴,这时只听得井内传来一阵响动,竟是一身黑衣的雀奴归来,刚想欢喜雀跃一番,独不见司命一同归来,心内焦急,便急切发问道。
她不知他在这井下世外桃源已辗转半月时日,井外人间竟只一夜光景。世间万物,恩宠荣禄,在时间交错前都失去存在的意义。
世间情缘似水,凉薄无情,她可知她的凉薄也伤到雀奴了么?
“咦?司命兄也下井了?我倒未曾见他。”雀奴扯一个谎,避开古彧热切的眼神,杀心又起,又觉心内茫然,藏于身后握着匕首的手心已冒出冷汗。
“他晚你一个时辰下去,不知现在何处,你可再下井去寻他。”古彧恢复了主人的口吻,淡淡吩咐道。
雀奴闻言愣住,下意识想要折回井中,回头将手扶在井口,肩头开始耸动,转过头来却见他面上一片沧然神色,只听他喃喃道:“你可知我喜欢于你,你可知?”
古彧少年时顽皮随性,对花草物事痴迷,经常背着师傅和师哥一人溜到山间采摘小花野草。山路崎岖,碎石遍地,她不知在她身旁数丈之外,有一少年如影随形地暗中保护于她。林间有时野兽出没,嗅见人类气息,便向她行进的方向奔行而来,都被少年用锋利的刀刃刺伤而逃。有些野兽身形巨大,动作迅疾,雀奴被咬伤也是常事,古彧每次采摘归来都见他鼻青脸肿,问时他只答一句不小心摔伤的,便笑嘻嘻地来向她讨要伤药。
她将采到的花草栽种到“月微草堂”屋后一处四方园里,香兰、芍药、栀子花、桔梗、月季,一派繁花似锦景象,园子常年萦绕着颜色各异的鸟儿,围着她与花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。她在花海里浸泡过的这段岁月,令她生出秾纤得衷,修短合度,发长及腰的美好身形。
“我虽是你小主,却拿你当兄长看待,这种话你却如何能说得出口?”古彧眼神复杂地倒退一步,脑海里翻腾着往日旧事。
雀奴紧闭双唇,牙关打颤,表情似是痛到极点。良久,他仰天大笑,笑声里潜藏了诸多纷杂心绪,白驹过隙、沧海一粟间,他好似用尽一生气力,缓缓开口道:“我也知我二人全无情缘,只当黄粱一梦,你了断我罢,我们今生便再无纠葛。”
古彧背后的长剑不知何时已被雀奴收进手中,一道白光插入地面中,发出一阵低鸣长音。古彧怔怔地看着那把颤动的剑,心内仿佛已猜到了什么,又决然不肯相信,一颗晶莹泪水已悄然从双眸滑落。
“司命是不是已遭了你毒手,你竟如此心狠手辣,全然不顾师门情谊!”
古彧夜间休憩于竹屋内,虫鸣蛙叫,夜色沉郁之时,突觉一阵哀伤情绪击中了她,眼泪奔涌而出,脑海里浮现出小时与司命追逐嬉闹、读书舞剑的快乐时光。这悲伤来得迅疾,毫无征兆,却令她如此心神不宁、黯然神伤。
她知,他已归去,化作大雁,遁入空妄虚无之地,业障轮回,不死不灭,他自可与她再会人间。
刀剑刺入身体的那一刻,发出一声钝响。槐树上的树叶随风纷纷落下,萧瑟之气弥漫开来。此时祠堂内天光已大亮,湿冷的雾气渐渐笼罩住整座祠堂,如坠入云中世界,身在其间的人浑然不知身处何方。
17.
“古彧!”雀奴疯狂奔向古彧,快步扶起已倒在血泊中的心爱之人,一把利刃已洞穿心脏,血水染红了她一袭白衣,在她胸前漾出一朵玫瑰花形状,竟是如此鲜艳的红。
古彧嘴角溢出鲜血,兀自想要挣扎起身,突然抓住雀奴衣角,表情哀伤,似要对他说些什么。他热泪夺眶而出,慢慢贴近她的红唇,听她发出微弱的喘息声。自成年后,他从未离她如此近的距离,这时只觉一股腥湿热气扑来,那是一股死亡的气息。
“我不杀你,是我欠你的情缘,但有一事你须答应我,将我与司命合葬于一起,这是你为我犯下的罪,你应为我赎。”
说完这句话,香魂一缕已随风散去,于这云中世界的孤魂野鬼一起,飞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之所,消失无踪。
雀奴瞬间如老去几岁,泪珠滚烫地滴落下来,怀中那具温热的躯体曾是他生存于这个世间的所有意义,原是对她的彻骨恨意,此刻也随着她的消陨而化作悔恨的漫漫长河。
可他并不想要赎罪,此刻他只想带着她的尸骨,向着无尽的远方前行,他要用肝肠寸断的余生来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。
距离他们不远处,一个隐约浮现于半空中的男子哀伤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,渐渐消隐于夏子湾的秋日空气中。
夏子湾的初冬,终是要来临了。
18.
琪琪终于将一份详实的策划方案整理完毕,长长地舒出一口气。此时窗外已是艳阳高照,窗台上的那株玫瑰正开得鲜艳,犹自展示着生命的美好与繁荣。她泡了一杯浓咖啡,视线转到桌子上的一本小说封面上,它是当红插画师古彧所作: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衣女子,从一座似荒废已久的祠堂背景里隐隐浮现,封面风格古典而诡异,仿佛散发出异光。
这是当红小说家西烨最新出版的一本小说,讲述某个南方城镇中发生的隐秘往事。故事发生于九十年代中期的夏子湾,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时空里打开一个缺口,与年的“我”联结交错到一起,“我”从古董市场淘来一颗神秘的明珠,从而经历了一场奇妙而真实的幻境之旅。
西烨这个名字,她似乎在哪里见过,她回想了几分钟,却什么都想不起来,只好拿起那本小说,百无聊赖地阅读起来。
她很快便陷入到小说的情节里,幽静的祠堂、神秘的暗井、交错的时空,畸形的爱恋纠葛,令她不由一阵神伤。
过了许久。
“我爱你,爱着你,就像老鼠爱大米。”手机蓦地响起来,吓了她一跳,手机上男朋友的名字映入眼帘。
“嗨,亲爱的,在家吗,出来吃个饭,锦鲤小食街,有礼物要送你哦!”声音慵懒,却充满宠溺。
琪琪放下小说,手指停在了第50页,随手一折页,把书放回桌子上,收拾打扮起来。
锦鲤小食街里,一个高大的男子颀长的双眸柔情似水,他点了一份她最爱吃的鸭血粉丝汤,清香扑鼻。还是锦鲤小食街才能做出这般正宗滋味,上周她去南京出差时专门去夫子庙品尝了这一南京正宗小吃,吃得酣畅淋漓,没想到这么快又能吃到这鲜美小食,她羞赧地向男朋友笑一笑,便如孩子般贪吃起来。
她瞥见他面前放着一个精美的锦盒,用红色丝线缠绕着,便疑惑地问道:“这就是你要送给我的礼物呀?”
他笑得一脸灿烂,用修长的手指将锦盒打开,一颗如鹅卵般大小的明珠出现在琪琪眼前,发出魅惑的光芒。
她心跳漏了一拍,仿佛这明珠摄住了她的心魄,话哽在喉咙,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。
“这是前日我在一家古董店觅得,不知为何一眼瞧见它便觉亲切,又知你平日最喜欢一些明亮物什,便取了过来。喏,你拿过去看看,可曾喜欢?”男子极深情地缓缓说道。
她将那颗璀璨明珠拿在手里,明珠上凝结了许多水汽,似有小水珠在流动,不知为何无数前尘往事顿时涌上心头,不觉泪水决堤,将明珠紧紧放入手心里,将头埋在双膝间感动地哭泣起来。
“亲爱的,嫁给我吧,好吗?”
男子单膝跪地,手里多出来一枚璀璨钻戒,与明珠交相辉映,在锦鲤小食街发出明艳的光华,周围吃饭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。
泪眼朦胧中,琪琪仿佛看见穿着月白锦衣的一位男子徐徐向她走来,淡眉如秋水,笑容如和煦暖风,修长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颊。
“怎么了,亲爱的,你愿意嫁给我吗?”男子抬眼望着早已哭成泪人的琪琪,柔声问道。
“我愿意,愿意!”
琪琪幸福地俯身将洁白的手放入男子温热的手心里,由着他将钻戒佩戴到她的左手中指上,从此她将成为他的妻,在这份柔情里长久地幸福下去。
男子吻上她的唇,她闭上眼睛仿佛听到天使走过的声音,心里溢满了巧克力般的香甜味道,她知那是真爱的味道。
这座城市正在以子弹的速度快速向前奔跑,将懒惰、困顿、迷茫的人们远远地抛到远方。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昙花般迅疾。她在这座城市洒过热泪、喝过烈酒、在孤独里浸泡过,也在不同的男人身边驻足停留过,终在三十岁最好的年华遇见他。
她穿着碎花短裙行走在阳光温热的初夏,此刻周围的鲜花正浓,身边的男子正好,手上的钻戒正暖,一切也正是最好的安排。她禁不住心中的欢喜,挣脱开男子的手,幸福地在马路上兀自奔跑起来,仿佛一个追风筝的孩子。
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彻在马路中央,伴随而来的是一个男子撕裂般的哭泣声,这时一片厚重的乌云缓缓飘过来,遮蔽了这座城市上空的万里晴空,四周的光线也黯淡了许多。
这座多雨的城市,即将迎来初夏的一场暴风骤雨。
(完结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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